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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字成语

红遍文坛的时候,汪曾祺常和人讲起李健吾​

2023-05-06 21:54:03

孙郁:汪曾祺与李健吾

来源:《语文建设》2012年02期

汪曾祺到上海是在1946年,因为初出学校,一切都陌生得很,一时没有工作。他对这个大都市,似乎没有什么感觉,处于失业的状态,很焦虑,连一点创作的雅兴也没有了。

时候的上海有左翼文人的圈子、鸳鸯蝴蝶派的圈子、海派的圈子。但他对这些都没有什么感觉,反倒对京派意味的人情感触很深。这固然和沈从文有关,但那时候所接触的李吾等人,对他的帮助也起到了作用。

要不是遇到李吾,汪曾祺真的要过流浪的生活了。他回忆说:“1946年秋,我由昆明到上海。经健吾先生介绍,到一个私立中学教了两年书。1948年初春离开。这两年写了一些小说,结为《邂逅集》。”

他认识健吾大约在巴金家里。巴金在那时候名气很大,也是许多青年喜欢的作家。他走进巴金的客厅,显然是沈从文的关系,也有巴金妻子萧姗的因素,萧姗与他是联大的同学。而那时李健吾恰也是巴金家的常客。一身文人气的曾祺很快赢得了周围人的好感。李健吾推荐曾祺也有这个因素。

许多年后,也就是汪曾祺红遍文坛的时候,他常人讲起李健吾。那是20世纪80年代初,他在文章中多次提到这位有恩于己的人,认为要讲文学批评的文章好,首推李健吾先生。

李健吾生于1906年,山西运城人。1921年入北师大附中,后考入清华中文系。因为幼时喜欢戏剧,入学后便成为戏剧社的头面人物。此间开始了翻译文学批评写作。在清华,他的兴趣很广后到外语系读书,外文功底不错,眼界大开,遂有诸多美文问世,一时被朱自清等人看重。30年代初,他赴法国留学,一下子钻入法国文化的历史里,后因写《福楼拜评传》而名播学界。回国后在北平,成为京派的活跃人物。他的婚礼还是周作人主持,可见人缘之好。此外与朱光潜、杨振声、朱自清、靳以、沈从文、巴金关系亦深。1935年8月,他到上海工作,任教于暨南大学。直到抗战,一直在孤岛苦住。20世纪40年代后期,其文学活动频繁起来,在上海有一定的活动空间,汪曾祺就是在这个空间开始自己的新生活的。

那时候李健吾是个风头正健的人物,汪氏还只是个文学青年。对李健吾的义字,他一直是敬佩的。不独汪氏如此,沈从文、巴金也是看重他的。因为有法国文学研究的背景,加之乡土化写作的基础,京派的作家与上海的文人都欣赏他。在孤岛时期及内战的日子,他的文字引起了许多人的兴趣。钱钟书、杨绛与他的交往,都是有趣的佳话。

在一般人眼里,李健吾的翻译是好的。他所译罗曼·罗兰、托尔斯泰、莫里哀、巴尔扎克的作品,影响很大。其实他最喜欢的是戏剧,在此领域探索很久,成果亦多。小说也写过许多,除了《一个兵和他的老婆》外,大多平平。但他的批评是好的,用“刘西渭”这个笔名写下的剧评、小说评论,别有风采,至今还有些文字被研究者所注意。在现代文学批评史上,他的分量显得格外特别。

李健吾在审美倾向上,亲近的不是巴金那类的人,而是沈从文先生,关于《边城》,他写道:

在今日小说独尊的时代,小说家其多如鲫的现代,我们不得不稍示区别,表示各个作家的造诣,这不是好坏的问题,而是性质的不同,例如巴尔扎克(Balzac)是个小说家,伟大的小说家,然而严格而论,不是一个艺术家,更遑论乎伟大的艺术家。为方便起见,我们甚至可以说巴尔扎克是人的小说家,然而福楼拜,却是艺术家的小说家,前者是天真的,后者是自觉的,同是小说家,然而不属于同一的来源。他们的性格全然不同,而一切完成这性格的也各各不同。沈从文先生便是这样一个渐渐走向自觉的艺术的小说家。有些人的作品叫我们看,想,了解;然而沈从文先生一类小说,是叫我们感觉,想,回味;想是不可避免的步骤。废名先生的小说似乎可以归入后者,然而他根本上就和沈从文先生不一样。废名先生佛仿一个修士,一切是向内的;他追求一种超脱的意境,意境的本身,一种交织在文字上的思绪者的美化的境界,而不是美丽自身,沈从文先生不是一个修士。他热情地崇拜美:在他艺术的制作里,他表现一段具体的生命,而这生命是美化了的,经过他的热情再现的。大多数人可以欣赏他的作品,因为他所涵有的理想,是人人可以接受,融化在各自的生命里的。但是废名先生的作品,一种具体化的抽象意境,仅仅限于少数的读者,,他永远是孤独的,简直是孤独的。他那少数的读者,虽然少数,却是有了福的(耶稣对他的门徒这样说) 。

此段批评文字有理论的直觉,刀一般地切割着文本,透彻而爽快。汪曾祺看过他的文字,想必是心以为然的吧。李健吾欣赏沈从文的原因很多,不说教,在故事与诗境里拓展人性的丰富性,那是一般观念化写作者没有的东西。沈从文的文字没有学者腔,自然也没有文艺腔,他的天然的本色的存在,以及善意的内省,将乡村的未被污染的人性的美记录下来。李健吾惊异地发现,“沈从文先生在画画,不在雕刻”。画画,则不必分析与刻意,自然喷吐,随意挥洒,却又那么安静。雕刻就坏了,有着做作的一面。上世纪30年代后,许多文学是雕刻的,就不免呆相,被束住了什么。

这些看法,像是对半个世纪之后的汪曾祺所说的。后来的汪曾祺,走的就是“画画”的路,而非“雕刻”之径。如此说来,两人的心是近的。我们现在已无法知晓当年的情形,二人的交往、友情,都散失到时光的空洞里了。但我们能猜想彼此相知的惬意,至少在谈论沈从文时,两人的心是相通的。

李健吾对京派文人的认识很是特别。他谈到周作人、废名等人的创作,如今看来依然有趣。在内心深处,他是欣赏苦雨斋中的文人的。在谈到何其芳时,他讲到了周作人与废名:

冯文炳先生徘徊在他记忆的王国,而废名先生,渐渐走出形象的沾恋,停留在一种抽象的存在,同时他所有艺术家的匠心,或者自觉,或者内心的喜悦,几乎全用来表现他所钟情的观念。追随他历年的创作,我们从他的《枣》就可以得到这种转变的消息。他已然就他美妙的文笔,然别着眼三两更美妙的独立的字句。着眼字句是艺术家的初步功夫,然而临到字句可以单自剔出,成为一个抽象的绝句,便只属思维者的苦诣,失却艺术所需的更高的谐和。这种绝句,在一篇小说里面,有时会增加美丽,有时会妨害进行,而废名先生正好是这样一个例证。所以,纯就文学的制作来看,友谊不能决定它的类属。周作人先生有广大的趣味,俞平伯先生有关丽的幻想,而废名先生,原可以比他们更伟大,因为他具有想象,平适的语言,不幸他逃逸光怪陆离的人世,如今收获的只是绮丽的片段。

尽管文中有诸多批评的言辞;但你能感到其间的亲切口吻与精神的共鸣。无疑,他是民国间一流的鉴赏家。在上海编《文艺复兴》时,就凝聚了一批作家,钱钟书《围城》就是在此刊刊载的,此已成其得意之事,直到50年代,他依然认为钱钟书乃罕有人才,其学识与价值,非一般人可及。那判断至少比夏志清要早多年。一个亲历历史的人,有时能跳出历史嘹望日迹,眼光总要不同寻常的。

汪曾祺觉得,李健吾的批评,其实也是创作,那笔下涌动的,有波澜不惊的玄思,亦多吞云吐月的冥想。批评也是诗,以一种感情接纳另一种感情,在更自我的叙述里演绎着别致的叙述。而且多种对照里不乏哲思与史的意味,在嘹望了别人的同时,自己也成了其中的风景。批评家是远离作家的陌生人,一旦有会心的发现,亦可成为亲密的同路者。他不必认同,却可进入对象世界,将隐曲不明的说出,一任性情的流淌,揉碎、撕断诸多线条,看那图景未显的部分,及已显的存在隐含的因子。京派文人的文字,易被这样拆解,且趣味绵绵。周作人、废名、俞平伯都有文字后的东西。沈从文就对此羡慕不已,但他说不出自己的感受。李健吾在众人沉默的时代,说出了别人说不出的话。批评因他的存在,艺术化了,也就社会化了。

李健吾的批评文章,很容易使人想起朱光潜的美学观点,他们在许多方面是相近的,和激进的思潮总有些距离的。朱光潜在理论上建树很深,谈具体的作品的分析文章不及其理论叙述深切,是象牙塔里的存在。李健吾的批评有时候可以作为朱光潜美学思想的注解来读,它们是互为里表的。这些看--法不仅与沈从文的创作思想吻合,与汪曾祺的追求也不差。我们看这些人的文章,对比一下那个时期的一种流派的东西,就清楚了。

留学欧洲的一些学者,在审美方面讲究超功利的创作,对实用的精神和浅薄的模仿持保留的态度。朱光潜在上世纪40年代有一篇《流行文学三弊》文章,发表在《战国策》杂志上,其中的观点颇符合李健吾和汪曾祺的口味。作者说,目前文坛的问题是:一陈腐,二虚伪,三油滑。讲到陈腐的问题,他写道:

谈现在流行的文学作品——尤其是所谓“宣传”品——我们常嗅到“善书““感应篇”之类的气息。著善书,说圣谕以及写八股文的精神和方法,在任何时代都是要不得的。而现在还在那里滋长和蔓延,这是我们最为新文学危惧的。尽管传统派批评家呐喊着要永恒性与普遍性,每个艺术作品的境界必定是独到的,新鲜的。没有创造,就没有艺术。所谓创造,并不是根据一个口号,敷衍成一篇文字,贴上“诗”“小说”或“戏剧”的标签,而是用适当的语言表现出一个具体的境界和亲切的情趣,这是资禀和修养的结晶,不是支票或头衔所能买到的。

这一段话很像是周作人所说的,和李健吾、沈从文、汪曾祺神似得很。他的文章,似乎在为一批人的理念发言,与浪漫诗学真的距离远了。他还写过对含泪的文学的看法,也有意思。他以为只会煽情的文章不是好的文章,应当警惕。文艺作品在感伤里久久盘旋,使人流泪,不是艺术的极致,文学里有超出我们的泪水的更高的境界,那大概是理性与智性的混杂。此话也易令人想起沈从文传统的色调,在审美上是独立文坛的。但他们又和梁实秋这些白碧德主义的追随者不一样,不是狭隘的唯美主义的拥护者。梁实秋在讲到审美的时候,把文学中的情感经验和道德因素排斥出去,是很有问题的,朱光潜在《与梁实秋先生论(文学的美)》中,批评了梁氏的观点,以为过于褊狭了。按照梁实秋的看法,沈从文、汪曾祺的小说都有问题,因为把精神体验的极端的意绪表现出来,是不合乎白碧德新人文主义的精神的。可是李健吾、朱光潜却一致认为,创作中的历险,未尝不好,独到性才是文学的追求之一。对于他们来说,沈从文的经验,实在是重要的。

无疑,这样的观点在那时候被淹没到动荡社会的呐喊里。乱世之音哀以怨,谁去注意那些精美的存在呢?汪曾祺不久就意识到,自己的那些文字,和李健吾的抒怀,终究要被无情的大潮卷去。血和泪的文学,是青年钟情的存在,而他们这些书斋里的情调,仿佛是脆弱的幼林,存活下来不易。

文坛那时候流行的是别林斯基、车尔尼雪夫斯基、周扬、胡风的批评文字。50年代后,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批评观一统天下。胡适被批,俞平伯被批,胡风被批,最后只剩下周扬、姚文元了。对那些批评家,汪曾祺都隔膜得很,但也不去争论。他业余时间看的是另类的文字,趣味没有多少改变。每每想起李健吾那样的人,一定是无奈的叹息。

沉寂了多年之后,李健吾的批评因为汪曾祺等人的介绍,开始引起青年作家的注意。我也是在80年代才注意到这个批评家的文字的。汪曾祺对当代的批评家不以为然是一定的。大概是缺少学问和诗意的缘由,多显得无趣。其实,汪曾祺自己也能写一手漂亮的批评文字,他谈林斤澜、邓友梅、铁凝,文字都好,散文的美和理论的沉思都有,在文体上是别具一格的。有一次我在他家里做客,谈到当代的批评和他自己的批评文字,他对周围的批评风气并不满意。那次谈话还提及李健吾,他一脸敬重的样子,说,李健吾的感悟好,还有西学的底子,自然高于别人。而我那时侯看到他写的评论短文,也没有一点时风样子,古雅、散淡、形象,夹着悠然的美意。真的就像民国时的书评,学识和诗趣进放其间,深切而美丽。作家的书评写得好的,一是茅盾,二是王蒙,三是孙犁,汪曾祺可谓紧随其后吧。读他的书,其实能看到一个时代的某种风气。那是一代人的风尚,我们看了,除了感叹,还有神往的地方。这在别的作家那里,是很难见到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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