读《郑国江绝句选》

廖学文（北京）

收到国江兄《郑国江绝句选》快一年时间了，虽然对他表示过他写的诗真好，但我一直是想认真读过之后再规规矩矩地说点感受的。

这本书太厚重了，书中收集了国江兄十多年里所吟的五言绝句82首和七言绝句196首，哪一首都是一幅美图，哪一首都能读出千百字甚至更多的意境与故事。所收集的五言和七言绝句，写景、写人、咏时、叹事，有的是真和善，美是主线有时也裹着凄，但终究是没有什么怨和嗔的，诗人的内心是阳光的。既是诗人，免不了要有奇思妙想，不同于口号下的人。要悟出这些诗的内涵和意境，非认真一番不可。

《绝句选》目录之前，是王金生先生的《独听风定落花声》和萧光亮先生的《雅韵浓情赋锦章》两篇序文。他们对国江的人和诗都有很好的诠释，看得出他们是诗的行家，也是国江的诗友。

作为国江45年前在西北同一个团、前后脚又同一个连的战友，我却是一个并不懂诗的人，之所以在这里学着写写诗的读后感，仗着的是与国江的战友情分和深浅都可以写的随便，无论怎样，国江兄都不会怪罪。

我读《绝句选》的主要感受大体是以下几点。

一．亲山近水育大气

诗人的绝句，绝大部分是离开了喧嚣之后，在亲山近水的情境下，抒发出来的情感。

“饮露食薇鸟作邻，晨风夕月净尘襟。飞云流瀑诗心动，共此青山一道吟。”近山，他干净了自谦染尘了的胸襟，诗心既动便与青山一道来抒情。何等的格局，大气！

“雾隐山尖若有无，青川远近湿云铺。千重岭树万重雨，一幅南疆水墨图。”这是诗人在离开广西巴马途中，回望山水的感受。一个广西巴马的景色，在诗人眼里就是大江南的缩影，这种抽象与意境的认知，与吴镇“远山苍翠近山无，此是江南六月图”的名句，确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
从诗人居住的城市往西北进到浅山处，便是井陉，这里的车水马龙也给我印象极深。读这诗：“燕晋通衢地，苍苍古木林。千秋车辙迹，对客话嬴秦。”便知从古到今这里承载的厚重，也只有大情怀的诗者才写得出此地与始皇的关联。

“遥远天边碧草芜，高原芳甸抱明珠。由来多少传说事，一鉴神奇处子湖。”这首诗写的是青海湖。天边、芳甸、明珠，前两句的铺垫也是大气磅礴。 “处子湖”三个字，把青海湖的宁静、壮健都告诉了读者。这当然有妙笔的作用，我总感觉诗人的心是如同宇宙或大海般的宽大。再看诗人写的《壶口瀑布》：“天壶倾倒迸飞湍，扬雪喷云十里寒。许是银河一朵浪，特来下界秀奇观。”这首诗不但扣紧了李白“黄河之水天上来”的千古传唱，诗人的“银河一朵浪“这眼界，也只在名诗名词中才可类似偶见，我的战友写诗这般大气！还远不止这一处。

“草原涓浍可称奇，胜过蕲春古楚溪。似是文成公主泪，从东一路向天西。”诗人这里说的是青海省境内，日月山畔的倒淌河，它与中国版图上的多数河流的流向不同，是从东往西的。一个特殊的自然景观，也确实就在文成公主嫁松赞干布时翻过的日月山边上。这诗的后两句，不光是脑洞开的联想，更是大情怀的使然。

二．王孟诗韵有如今

写山水田园的诗在国江这个集子里篇幅不小，读这些诗，有时与诗人同悲同喜，有时则与诗人一起感受宁静和孤寂。

收在诗集中的第一首诗名曰《晚雨》，我的读书笔记记的是八个字：“淅淅细雨，凄凄水边“。国江的诗是这么写的：“风雨晚来急，云压河树低。舟空津口静，灯火岸迷离。”这是一个令人感到凉意的场景：天黑了，风雨突然也来了。你身边看得到的树都被乌云盖着，似乎给压低了许多；船上没有人了，渡口也没有了其他。你若是要渡，是不可以了。再看看对岸和己岸的烟火处，都不是近距离。人在囧境，进退两难。

诗人是在什么情形下写出的这首诗，我不得而知。我认为这诗不单单是为了写这么个场景，一定是他经历过类似的困境。人生这几十年，谁又没遇到过“晚雨”呢？而这首诗的可圈可点之处，就是用一种不哼哼、不呻吟的姿态，平和地道出了苦难。没有任何的议论，写到“灯火岸迷离”时，既完成了全诗的交代，也让思想者觉得意犹未尽，戛然而止。这与王维诗中常有的禅意是何等地相似。

五言绝句中，还有一首这么写着：“陋室虚空静，幽兰淡淡香。山风三五缕，竹月一窗凉。”当时读此诗的感受是“陋室不陋，虚空是修来的境界，看得见与看不见的幽草、兰花，只要你去认真地品，淡淡清香是有的。”今天再读，感觉依旧。二十个字除了陋室可以触摸，其他的都是可感、可嗅、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，这种意境是诗的很高的境界了。

还有一首《夜宿苏州》，诗人吟出了我视之为“江南水乡之定义”的难得的甚至可能会口口相传的经典文字：“星槎门外泊，万户枕流河”。星星一样多的木船泊在水里，千家万户的居所躺在流河之上。道出了那色块的画意，写出了这水乡的诗情。

孟浩然的《初秋》流传至今。国江兄的《秋夜》更有情境感：“梧叶筛凉月幔低，菊花摇影动庭蹊。清霜满地无人扫，一任寒蛩处处啼。”这一首诗每句的后三个字，非常精确地加重了诗人要告诉读者的事件，落叶了的梧桐树，秋夜里的月亮，道边菊花的晃动，满地泛白的霜露，还有已到生命尽头的虫儿的鸣啼。这一切排在一起，秋夜就有了你挡不住的凉意。诗中也蕴含了秋天的气爽和菊黄的另一番美丽，记录的是气节轮回节点上的这个痛。

三．把玩绝句需功力

国江敢在古今绝句的诗海中游弋，并在古稀年岁出《选》，他是我们这些被废了学业一族中的俊杰。但凡接触过绝句的人，都会知道写这样的诗太不容易。触景生情来了灵感，想写几句抒发情绪，20个字或28个字，要达到要么句句成画，要么符合“起、承、转、合”的要求；字想好了还要符合格律，除个别不得已非这字不可时，才能留下，还要设法在一句中相应位置对换过来，二、四句的尾字要押韵。有许多人也能写出一些押韵抑或有意境的句子，可许多都经不起绝句格律的审判，吟起来也一定不是朗朗上口和富有音乐感的。而国江的绝句经得起行家们的鉴赏，王金生先生对此有过评价，那一定不会含糊。

下面我分别拣几首我喜欢的国江的绝句，赏析一下那些美妙的字和句，体会体会诗者的不易。

《惊蛰》：“二月冰消日，龙蛇始振时。春光何处觅，堤上两三枝。”这是一首吟唱惊蛰节气的五言绝句。第一句“起”，交代了时分，农历二月份冰雪已经消融了的某一天。这一天什么情况？第二句“承”，接着第一句的惯性，告诉读者：龙蛇都活动起来了，天上响起了雷声，二月初二不都说龙抬头嘛，冬眠的蛇更是蠢蠢欲动了。第三句“转”，诗人的笔端在腹稿已成的情况下，转了一下，抛出了代读者问的一句：你这是在说春天到了啊，在哪儿啊？第四句“合”，诗人带读者上了河湖的堤岸，你看，这里不是有一两瓣新绿么。这一首惊蛰那天的描述就利利索索被这二十个字交代清楚了，还留足了让读者思考的空间：春雷、冬眠、堤岸、水边、新绿和万物的复苏。

《厦门鼓浪屿东望》：“风正澜平鸥鹭飞，沙滩椰树弄晴晖。日光岩上倚栏望，何日海峡游子归？ ”这也是一首“起、承、转、合”的绝句，是七绝。第一句说了好天气，有鸥还有鹭。第二句接上，海边的椰树沙滩描述一下。第三句转，诗人在日光岩上东望，哦，原来是到了鹭岛的鼓浪屿了。东望之后什么感觉？美还是更美，诗人不说景了，盼台湾回归！

接下来欣赏几首全是画面的国江的绝句。

《春雨小园》：“竹径幽苔嫩笋芽，清波摇漾漫轻纱。小园一晌听春雨，闲看黄鹂啄落花。”

这里诗人用七字一句的四句诗，呈现在读者眼前的是四幅画，两幅宁静的，两幅有动感的。一起来体味一下：第一幅，一条长有青苔的小路，两边翠竹掩映；第二幅，小雨落在池塘的清波上，雨和池中的涟漪，如同天上漫下的绢纱；第三幅，诗人倚在小园某处听着雨声；第四幅，黄鹂鸟在地上啄着雨催下的落花。五言绝句里能出四幅画，难度可知。

《夏》：“林荫掩画堂，呢燕午栖梁。满院槐花雨，隔帘时送香。”

树林里藏着一处庭院，院内还有雕梁画栋的古建筑；燕子们午间都在殿堂的梁上休息；院子已经和正在落着许多的槐花；在屋里，即使垂下窗帘和门帘，也挡不住庭院里的槐花阵阵飘香。也是四幅画。这些诗念起来顺口，押着韵、平仄相间或相连，歌一般的有起有伏。这是国江兄的功夫，也是诗的魅力。

四．奇思妙想并锦心

诗言志，尤其是有内涵的诗。它能激发思想者的内力，指引奋进者的方向。国江兄的诗当然具有这些元素。

诗之所以比白话文更有吸引懂诗人的魔力，在于作者的奇思妙想和绣口锦心。

《钓者》：“一尺垂纶天地间，人言世上有神仙。绿蓑青笠知何处，蓼水芦烟独钓闲。”

这首诗把一尺垂纶与天地间联想起来，于是接着想到了神仙。“蓼水”引于唐诗《郊野》，这里应该是泛指无人的野处了，把一个钓者的要义又定义在“闲”上，这些恰到好处的组合，是诗人如工匠般“做”出来的。

《湘西人家》：“房前秧稻弄清波，屋后橘林布满坡。待客庭堂茶一盏，妪翁心感幸福多。”

这一首我要佐证的是诗人心态的锦绣，在湘西到农家，除了美景、美食，这里的幸福，诗人与妪翁一同在享受。同时也包括下面的这首《老圃》，一个荒芜了，连桃花都无精打采的老院子，因为偏僻，主人都嫌弃它了。然而，多情的粉蝶还来，诗人不也来了吗？这情义的流露更是诗人内心世界的反应。诗这样写道：“老圃杂芜接紫苔，桃花无主半慵开。却嫌幽僻少人至，唯有多情粉蝶来。”

接下来的《山妹子》更加反映出诗人对美的审视有大美的情愫。做事先做人，经常被人认可，作诗又何尝不是呢。诗人这么写着：“山珍卖罢踏归程，秀发飘飘脸润红。不羡城中香粉气，却言最爱是山风。”这山风能荡涤心灵，这山风能吹来山妹子听得懂的天籁之音。

还想让读我此文的朋友们再读三首我有话要说的国江的七绝。

一是《岳麓书院》：“山院藏幽翠霭间，书声回响越千年。有才惟楚于斯盛，追吊先贤湘水边。”

二是《封龙山》：“封龙文脉古来深，旧迹只今无处寻。断碣残碑埋野草，老槐空对夕阳吟。”

三是《新石家庄》：“谁持彩笔作奇篇，画取石门娇俏颜。粉黛轻施清丽见，村姑原不逊天仙。”

第一首要讲的是“书声回响越千年”，写得真切，现在的湖南大学就是在岳麓书院基础上延续到的今天。这是当今社会极少没有围墙的一所大学，在山中，在树旁，在水边。诗人把岳麓书院门前的对联“惟楚有才于斯为盛”八个字引入诗中用七个，这种巧妙，也是我欣赏的智慧。

第二首的精彩我觉得“老槐空对夕阳吟”写得好，把个封龙山的孤寂写到了极致。

最后列的这一首，把自己的居住地石家庄的变化，比作轻施粉黛之后可与仙姑媲美，而又自嘲自己的家乡为村姑。这是生花之笔，让读者会更加向往石家庄，想去看看这村姑打扮以后的美丽。

感谢国江兄赐书！感谢生命中有幸有诗人国江，还是我的战友！

（廖学文，军旅作家。出生于湖南长沙，现居北京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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