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,奇特的任务
提起那次我们担负的战斗任务,确实是非常特殊而艰险的。
一九四一年秋季,日寇对我晋察冀边区举行规模空前的大“扫荡”。
九月一日,我们晋察冀边区党政军民领导机关八九千人,驻在阜平以北三十余里的雷部。这里是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山庄,我们一到,山沟里、道路旁,草丛里、树底下,到处都是坐着、躺着的人。昨天,大家为了摆脱敌人的合击,曾往返两次徒涉沙河,连明带夜跑了一百七十多里。现在到这时刚落脚不一会儿,饭也没吃,觉也没睡,真是人困马乏,但周围的敌情又急剧地变化着。
当时我是晋察冀军区司令部的侦察科长,侦察员的报告,情报站的电话,一个接一个地送到我手里:东面,敌人已经到达距雷部只有十里的柏崖;西面的敌人已到安子岭,距雷部不足二十里;北面敌人已进到与雷部仅一山之隔的段村;南面的敌人也到了马棚、温塘一线。这就是说,我们昨天虽然摆脱了沙河南岸敌人的合击,但今天又处于敌人新的合击圈里了。
当时,如果我们全是战斗部队,应付这种情况困难不大;如果这里只是我们军区司、政机关,那也比较容易处置。可是,现在此地有晋察冀分局、边区政府、北岳区党委、军区等机关及其所属各部门;有男男女女、老老少少将近万人的庞大队伍,而且带有许多的辎重马匹,打不好打,行动不好行动。一旦受到敌人的合击,后果真是难以设想。
日寇企图歼灭我边区领导机关和主力部队,彻底摧毁我根据地,蓄谋已久。这次大“扫荡”,就是由华北敌酋冈村宁次亲自出马,指挥着十万寇兵,矛头专门指向我领导机关所在的北岳区而来的。敌人的整个“扫荡”也是依此目的而部署的。他们把主力集结在机动位置上,先以部分兵力佯攻平西区,企图造成我军的错觉。接着,便对我北岳区各个分区同时开始进攻,并采用了“铁壁合围”、“梳篦扫荡”、“对角清剿”等一系列的新战术。梦想用边合击、边压缩的办法,把我领导机关和主力部队一步一步挤在狭小地区内,然后集中主力,实行连续合击,一举歼灭我们。
敌人计划以歼灭我领导机关作为他这次大“扫荡”的最高峰,并想以此来吹嘘所谓“大日本皇军的圣战奇迹”。他们得意地称这种新战法为“向心扫荡”。其行动之诡秘、部署之严谨,也确实是极其毒辣的。现在,敌人四五架飞机轮番不停地擦着山头低飞,周围的**炮声也越来越密、越来越近,很显然,敌人已确信我们处在他的合击圈里,也许认为他们的“圣战奇迹”立刻可以实现了。
边区领导机关如何安全突围出去?哪一面是敌人的薄弱环节?敌人的合击行动究竟何时开始?……面对着这样严重的局势,一系列的问题都一齐出现了。
正在这个时候,一个警卫员匆匆跑来说:“罗科长,司令员请你去。”我立刻意识到一定是有重要任务,拔腿便向聂荣臻司令员住的地方跑去。
天已近黄昏,我走进一间低矮的小屋,屋内靠墙点着一支蜡烛,墙上挂着地图。聂司令员和其他几位领导同志正在商议着什么。跳动的烛光,把聂司令员那高大魁梧的身影映在地图上。
为了不打扰他们的谈话,我轻轻走近聂司令员的身后,但他还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。 “有什么新的情况吗?”聂司令员转过身来,像平时找我汇报一样,很和蔼地问。他这种大敌当前仍泰然自若的神态,从在江西苏区时起,直至红军长征路上,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见到过。我深信他对目前的情况会有妥善的处置,所以在我回答了他的问话之后,便聚精会神地等待着他的指示。
聂司令员还是像平时和我们谈工作一样,他讲:边区领导机关在反“扫荡”开始时,必须留在中心区,一方面要指挥全局,一方面也为了吸引敌人,好让我们的主力和各个分区部队,跳出外线去自由地打击敌人。
现在这些目的都已经达到,但还要继续设法拖住敌人。他举了毛主席在《论持久战》里讲的“要把敌人的眼睛和耳朵尽可能地封住,使他们变成瞎子和聋子,要把他们的指挥员的心尽可能地弄得混乱些,使他们变成疯子,用以争取自己的胜利”,给我们解释拖住敌人的道理。
听着聂司令员的讲解,我才体会到他这时所考虑的并不单是如何突围,他想的问题比这些要高得多、远得多。使我觉得当前紧急的敌情似乎也不那么严重了。
这时,聂司令员才严肃地对我说:“从现在起,把拖敌人的任务转交给你。当前的情况你是知道的,再让边区机关吸引敌人是有点不利了。敌人已经从军区的电台方位上,侦听到我们的位置,他们就要对这个地区进行合击。因此,我们决定今天黄昏后向阜平以西的常家渠转移。”
说到这儿,他一伸手便在地图上指到常家渠。这地方我也很熟,离雷部有七十多里路,已经接近了五台山的边界。司令员略停了一下,又加重语气继续说:“敌人既然侦察到我们的位置,我们就将计就计,帮助他坚定合击的决心。从今天开始,军区的所有电台暂时停止对外联系,由你带一个侦察排,一部电台,在机关向西转移的同时,留在雷部东边不远的台峪,到那里立刻架起电台,仍用军区的呼号,不断和各方面联系……”
“给敌人继续留个空中目标,让他们向我们几十个人合击,把他们拖祝”听了司令员这个巧妙的决定,我简直控制不住心中的敬佩和激动,没等他说完,便接了上去。
“对!”司令员满意地点了一下头,脸上露出了微笑。接着,他又用十分关切的口吻指示说:“这是个艰巨的任务,也是个特殊的任务。你们一定要做到既要使敌人向你们合击,又要叫他的合击扑空;既要使敌人跟着你们走,又要叫他追不上。这样,你们的处境将特别危险,稍有不慎,就会吃亏。”
“请司令员放心,一定圆满地完成任务,保证不会吃亏。”我一边说一边向首长们敬了个礼,一出小屋,拔腿就往回跑。
二,“参观合击”
回到侦察科,立刻按照聂司令员的指示,组织起五十几个人的一支小分队。当大家知道了我们的任务之后,莫不欢欣鼓舞,一致表示坚决完成这一光荣的任务。电台的一个小鬼打趣地说:“司令员可真想得巧,用我们的电台指挥起敌人来了。”
侦察参谋廖明证,是个知识分子出身的同志,他斯斯文文地接上去说:“有什么武器打什么仗嘛!现在是进行现代化战争,因此司令员便从空中撒下了一条无形的绞索,要用电波来套住敌人的脖子。”
入夜,边区各领导机关在聂司令员的指挥下,擦着段庄的南山脚,从离敌人不足一里路的空隙中,神不知鬼不觉地向西走去。我们的小分队,同时也向着相反的方向出发。这里的地形我们熟得很,不用看地图,也不用寻向导,不到两个钟头便赶到了十多里路外的台峪。
到了台峪,得悉最近的敌人是驻在大石门,我们一边迅速向四周派出警戒,控制了道路和山口;一边把电台在台峪附近一个叫井儿沟的小庄上架起来,立即开始工作,用这个“空中目标”先拢住敌人。然后我带领着其余的人,向大石门后面的一座大山奔去。
登上山顶一看,果然,山下的河滩上,敌人煮饭燃起的野火,足有十里长。侦察队的刘文明副队长,一见敌人如此嚣张,便对我说:“科长,让我领几个人去干他一家伙,煞煞他的凶气!”
廖参谋也插话说:“对,再来个地面暴露,就有可能把鬼子的脖子全套祝”我觉得这些意见很有道理,就让他们两个带侦察排一部分人下山去袭扰敌人,并要他们造成一种企图突围的架势。如果敌人火力一展开,就立即撤回来。他俩马上把侦察员们分成几个小组行动,转眼他们便消逝在黑暗里。
不一会儿,燃烧着野火的河滩上,同时从几个地方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手榴弹爆炸声、**声和喊杀声。顷刻间,只见密密麻麻的火堆旁人影乱窜,接着还传来日本兵惊慌失措的喊叫。一阵混乱过后,敌人的轻重机**、步**,一齐扫射过来,掷弹筒弹也丁丁哐哐满山爆炸。
刘副队长和廖参谋,立刻又装做突围不成的样子,带领侦察员们迅速撤了回来。这一下,敌人把我们的“空中目标”和“地面目标”都捕捉到了。
九月二日天刚亮,好几架敌机便出现在台峪上空,轮番轰炸扫射。与此同时,鬼子的炮弹也纷纷向台峪飞来。一霎时,台峪和周围的大小山头、山沟、隘口,到处黑烟滚滚,炮声隆拢我们这时已转移到台峪东北面一个险要的山嘴子上,炸弹和炮弹不断在我们身旁爆炸。
硝烟和尘土虽然呛得大家不好喘气,但却有人意味深长地说:“让日本鬼子来炸吧,他越炸得厉害,咱们心里越高兴。”是啊,当时我们每个人的心情,确实是这样的。
电台那个小鬼,这时一声不响地摇晃着脑袋,手指飞快地按着电键。每当敌机俯冲下来的时候,他那按电键的手指,就像扣动**机似的狠狠按几下,仿佛这样就能使飞机上的日本兵听见似的。
我一面督促大家注意隐蔽,一面却在想:为什么还不见敌人的步兵呢?莫不是敌人琢磨出什么味道来了?难道敌人已经识破了我们的意图?……
下午,敌人的步兵也出现了。透过望远镜可以清楚地看到,他们摆出一副“决战”的架势,从段庄、石门、柏崖等地分头向台峪压过来。在离台峪还有三几里路时,他们忽然一路变两路;再往前走,又两路变四路,剃头似的漫山遍野搜索着、前进着。那种多纵队、多梯队的严密程度,确像“铁壁”和“梳篦”。
当他们快接近台峪村时,忽然又原地停了下来,构筑工事。一直沉默着的廖参谋,看着这些情形,幽默地说:“咱们成了参观团了,日本兵这钞向心扫荡’的陆空联合演习,还满不错呢!”
敌人一直磨蹭了好几个小时,才开始向台峪逼近了(事后才知道,他们因为从平房来的一路没有赶到,唯恐我们乘隙突围,所以谁也不敢贸然进占台峪)。天已近黄昏,有一股日本兵忽然加快脚步跑在最前面,看样子是想独获首占台峪的大功。
这时候,一个问题忽然在我的脑子里掠过:我们把合击的敌人引向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,但如果我们一**不发让敌人进占台峪,就有可能使他很快清醒过来。这样,想继续拖着敌人走,让领导机关更安全地跳出合围,就会发生困难。要是我们能在敌人未彻底清醒之前,再来一次“地面暴露”,迎头给他一棍,那就有可能使他继续懵下去。“
要把他们的指挥员的心尽可能地弄得混乱些,使他们变成疯子”,聂司令员给我们讲过的这句毛主席的话,我在此时此地回味起来,越发感到它有着深刻的意义,得到莫大的启示,便立刻要刘副队长带领一部分人迅速插到台峪,给抢先的敌人一个突然打击。等刘副队长他们完成任务返回来,我们便乘着敌人惊魂未定,离开了台峪,继续东进。
三,把绞索拉紧
我们向东去,日寇主力一部果然也跟上了我们。愚蠢的敌人,真是完全按照聂司令员的意图行动起来了。为了继续迷惑敌人,我们除了不断架起电台向各方“联系”以外,还在沿途故意用许多不同的番号贴路标、号房子,有时还丢掉几张不关重要的废字纸。同时,我们在路上还收容了其他单位一些零散人员,队伍也增加了。这一带群众都认识我们,看见了我就问:“罗科长,咱们司令部又回来啦?”我也就顺口答应:“回来啦。”于是,军区机关 向东走了的消息,自然就越传越神了。
敌人虽然被我们吸引过来一部分,但整个反“扫荡”的进展如何?边区领导机关是否又会遭到敌人的再次合击?这些问题,还是不断地在头脑里翻腾着。
九月四日,我们到了唐县的合家庄,马上派人到山顶找着那特别架设的秘密电话线,接上电话单机,一下便和常家渠附近的情报站叫通了,我随即和军区通了电话。从电话里,知道边区各领导机关这两天都安全地隐蔽在常家渠一带,他们白天不露烟火,不露行迹,使敌人无从觉察。电话里还说聂司令员非常关心我们这支小分队的行动,表扬我们任务完成得很好,并要我们继续拖住敌人、迷惑敌人。
打完了电话,心里顿时感到轻快了许多。军区的电台虽然暂时停止发报,但军区首长还是用电话照常指挥着全区的反“扫荡”。聂司令员很早就非常重视情报、通信工作的建设,他经常指示我们说:“扫荡”与反“扫荡”,将是抗日战争第二阶段的主要作战形式;要取得反“扫荡”的胜利,最重要的是依靠广大人民和根据地有利的作战阵地。他说我们的情报、通信工作,也必须和广大的人民群众结合起来。
遵照他的指示,根据地内建立了一套完整的通信情报网,许多重要村庄设情报站,广大群众都是情报员。电话线路有公开的,有秘密的,有平时用的,有战时用的,群众千方百计地保证着全区电话的畅通。现在,很明显地发挥出它应有的威力来了。
九月五日,我们到达唐河边上的一个村子,和三军分区的司令部会合了,听三军分区的首长说:敌人在那天合击台峪的同时,还合击了阜平县城。敌人虽两次合围我领导机关不逞,但其“向心扫荡”还未罢手,目前除了用一部主力到处追寻我领导机关而外,还把重兵摆在党城至龙泉关的西大道上,等着我们自投他的“罗网”呢!
首长们还告诉我们:军区关于第二阶段反“扫荡”的指示是:让部队除继续内线外线配合打击敌人之外,还要展开保卫秋收、帮助秋收的工作。听见这些消息,我们心里都非常振奋。
离开三军分区司令部,九月六日忽然接到军区的电话说:边区领导机关为了便于指挥全区,决定要转移到沙河以南去机动。但是敌人一字长蛇阵摆在西大道上,阻挡着大队伍的行动。聂司令员要我们一面继续查清西大道上的敌情,随时报告;一面再设法牵动敌人,以便边区领导机关安全跨过西大道,向沙河南岸转移。
接到指示,我们立即把敌人的情况上报军区。同时,我们决定继续把这根无形的绞索拉紧,迫使敌人确信我军区机关在唐县地区,让他掉过头来追我们。
电台又紧张地工作起来,军区向各地联络的呼号,随着那个小报务员灵巧的手指,一个接一个地传了出去。为了更有效地把敌人拖过来,我们这支小分队,当天晚上即插到西大道上的党城附近活动。
刚要接近公路,发现远处驶来一辆装甲汽车,刘副队长提议派人去把它炸掉。我考虑到这样做可造成一种声势,就答应了。几个侦察员立刻背着地雷跑向公路。装甲车走近了,只见它随着一阵火光和一声闷响,便歪倒在一边去了。
炸了装甲车,同志们的劲头更大了,接着就把公路旁敌人的电线破坏了一大段;搅扰得周围据点的敌人到处在一阵阵地鸣**开炮。
我们在公路上折腾了一气之后,又全都脱掉上身衣服,哗啦哗啦地徒涉过了沙河。过了河,为了让大家取取暖,也为了再对敌人制造一些虚张声势的气氛,我命令部队在沙滩上集合跑步。
刘副队长还干脆领着喊起口令来:“一二三四!——一二三四!……”由于我们收容了一些人,这时队伍已增加到一百多人了,一百多人整齐而宏亮的喊声,在这夜深人静的河谷里回荡着。这是胜利的声音、骄傲的声音,也是使敌人捉摸不透的声音。这声音,即使不能把西大道上的敌人全部吸引过来,至少也把敌人的注意力,牢牢地牵到西大道的东部来了。
就在敌人注意力分散的同时,我边区领导机关,又在聂荣臻司令员的率领下,于九月七日晚,从西大道的西部安全横渡沙河,转移到沙河以南的满山地区去了。尽管日寇如何狡猾,最终还是没发现我边区领导机关的行踪。
冈村宁次费尽心机布置的“向心扫荡”新战术,就这样破灭了。
罗文坊同志:(1916—2000)江西省庐陵(今吉安)县永和镇桥头村人。一九二九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,同年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,一九三一年转入中国**。土地革命战争时期,任红六军第二纵队连指导员,军政治部青年干事兼大队长,红三军第八狮政治部青年科长,军委政治保卫局侦察科科员,红九军团保卫局科长,红一军团保卫局科长。参加了长征。抗日战争时期,任晋察冀军区第一军分区政治部锄奸科科长,冀中军区政治部锄奸部部长,晋察冀军区司令部侦察科长、第五军分区副司令员。解放战争时期,任晋察冀军区独四旅副旅长、独一旅副旅长,第二军分区司令员,晋察冀野战军第六纵队十八旅旅长,第二十兵团二0四师师长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,任北京公安总队总队长,公安部队第二师师长,公安部队第二副参谋长,北京军区副参谋长,国务院水电部副部长。一九五五年被授予少将军衔。